立夏那日的午後

◎盧平源／口述‧盧可欣／執筆

若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場大火帶走了母親，我們不敢想像有這麼一天，能與他這麼輕鬆的坐著聊天。

過去的他，從來稱不上是一個慈祥的長者，至少外表不是。記得他誇某個小小孩字寫得好，讚美的方式是一掌打在孩子的頭殼上。

「不精猴，字寫這水，嘛愛卡乖咧！」

大家都怕他，躲得遠遠的，除了叫聲：阿爸，呷飯，阿爸，我轉來啊，阿爸……沒事沒人敢去找他講話。有幾個人？八個女兒和一個老婆。

待這些女兒都陸續嫁人，嘗到了要為家族承續香火的壓力，才深刻體會到當年的他，一連生八個女兒的男人，常要受到人們的訕笑及肩負家庭重擔，真是不容易啊！

「立夏補老父」。台灣的習俗，出嫁女兒在立夏那天總會帶著瓠瓜和大麵回娘家為父親補壽，不能免的，女兒們最後都會塞一包紅包給父親。「愛呷啥就去買來呷，不倘儉。」為了紓解老父的赧然，姊妹們每年都是重複這句沒創意的話。

飯後到中興大學散步。累了，有人提議到85℃咖啡坐坐。形象已經轉變如慈母的父親，近年來配合孩子們的嗜好，年近八十的老人也開始喝咖啡了，或許，真正吸引他的不是咖啡濃郁的香味，而是現在能與孩子相聚的溫馨時光吧！

「聽說對面賣早點的阿雪，她小女兒現在在教舞蹈呢！」老六談起她日前遇到舊居的老鄰居。

國中後就搬離成功路了，對舊時街坊的記憶遙遠又模糊，但阿雪那一家人，姊妹的印象特別深刻，因為那家人，當年柔弱的母親差點和父親打上一架。

現在的成功路，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它蕭瑟又狹窄，但在當年我們小孩的眼裡，覺得它又寬大又熱鬧。在隔了一條大馬路的那一頭蓋了一棟名叫「中英大樓」的百貨大樓，當時號稱是最先進的建築，一條如蛇般的盤旋車道直到六樓，車道兩旁是櫛比鱗次的商家。要在這樣奇怪的建築物裡逛街購物，即使是現在想起來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議。果然，不到一年，商家紛紛關門求去，再不久發生了一場大火。可以想像那可怕的盤旋車道在災難時變成一條燃燒的火龍，貫穿整棟大樓，救火工作困難又危險，阿雪的丈夫就在救那場火時殉職了，她丈夫是義消隊的隊員。

事情發生後，父親馬上把家中僅有的兩千元送到那鄰人阿雪的家。母親不依了，那是人家一直催討的貨款，也是她前一天顛了四個鐘頭的公路客運回娘家涎著臉借來的。一時間，八個姊妹七嘴八舌憑著自己的記憶對當年的事各自表述。

恁老母那當時真番，我甲伊說，擱卡艱苦，咱嘛是一家作夥，伊無尫擱拖五個囝仔，一個查某人要怎麼過活？

原來是當時的這番話使母親聽了心酸，那場架也才沒有打成。那兩千元最後阿雪婉謝了，聽說幸好有一些撫恤金，但是再也聽不到阿雪丈夫黃昏時在屋頂上吹喇叭的聲音了。

後來我們搬家了。十多年前，我們後來的家也遭到火災，失去母親的傷痛讓這個家庭痛苦悲傷了好多年。媽媽去世後，在父親臉上刻畫幾十年的剛毅線條一夕之間垮下來了，此後他個性變得柔和，也和孩子親近了。

想到這些，一股無奈淡淡的悲愁，又重上每個人的心頭。大姊為了轉移眾人的情緒，便說，阿爸，說說你小時候的趣味事給我們聽吧！

啊有啥趣味欸代誌，飫都要飫死啊！那時陣，實在真艱苦，吃抹飽，穿抹燒，有一擺，穿卡燒一點，命卻差點沒了！

這是一個令人很想再進一步了解的話頭，姊妹們吵吵嚷嚷的要求，引來鄰桌客人的側目。

受到鼓勵的父親開始回憶當年……

那時我十三歲，戰爭的年代物資很欠缺，有錢也買不到米件。有一天，我和恁阿公去大圳溝捉魚，那天竟然真好運，捉到一隻大鮐仔魚，自己不甘食，就拿去一戶日本人家向一個日本婆換東西。日本婆換我們一件學生毛外套，我們父子倆足歡喜，歡喜我有一件厚衣可過冬了。

我那時讀日本學校，每天高興的穿那件衣服去讀冊。無多久，我煞破病了，高燒不退，這一病將近一個餘月沒下眠床。後來恁阿公請來先生（大夫）來看，先生看了嘆口氣，搖搖頭說這孩子沒用了，想吃什麼就買給他吃吧！

「後來咧？後來咧？」姊妹七嘴八舌。

那時日本人不准咱拜神，但是台灣人還是私底下偷偷的拜，恁阿公不甘放棄我，只好偷偷去問神，神明起乩後指示說，一個戰死的阿兵哥在討他的東西，恁的囝仔去穿到人的衫，緊拿去還人！

聽到這裡大家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。老四忘了她嘴裡還沒嚥下的蛋糕，嘴巴張得開開的，父親的眼光掃過眾人一遍，看到眾女兒傻傻呆呆的表情，頗滿意自己敘述事情的功力，再悠悠往下講。

恁阿公趕緊把那件衣服還給那個日本婆。聽了恁阿公的話，日本婆淚流滿面，一再鞠躬說抱歉，原來兩年前她兒子出征戰死在南洋，那件衣服是她兒子的。擦擦眼淚，日本婆又急著返回屋取東西補償我們，恁阿公說：不通擱再拿衫給我！

「後來換啥？有好起來嗎？」又七嘴八舌。

當然嘛好起來了，不然現在要安怎坐在這裡說話？這擺換擱卡好！一大甕的糖，一瓶清酒甲一尾鹹鰱魚。

沉浸在六十幾年前的兒時時光，父親兀自笑了起來。

我做囝仔的時陣，沒啥倘給阮老父歡喜，只會給他煩惱。不擱這擺，那尾鹹鰱魚，乎恁阿公足足歡喜了歸半年！